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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苏老泉早年不成器,但苏轼还是受到了很好的家庭教育的,其实这从“苏轼”及其弟弟“苏辙”两个人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,一般人还真起不出这样的名字。

    苏轼的才华与志趣,在其年轻时的两首诗里便有所展露:

    第一首是《夜泊牛口》,是苏轼两兄弟随其父亲由蜀入京途经三峡牛口时所作,其中后半段是这样的:“人生本无事,苦为世味诱。富贵耀吾前,贫贱独难守。谁知深山子,甘与麋鹿友。置身落蛮荒,生意不自陋。今予独何者,汲汲强奔走。”

    深山之中,无功无名,人家也活得很开心。像我辈这样,汲汲于人间富贵,到底划不划得来呢?

    写这首诗时,苏轼二十二岁。

    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,刚中进士不久。

    第二首是《和子由渑池怀旧》,这一首比前一首要有名,而且有名得多了: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。老僧已死成新塔,坏壁无由见旧题。往日崎岖还记否?路上人困蹇驴嘶。”

    人生在世啊,就像鸟来到雪地上一样。

    当鸟走了,雪地上纵然留下了一些指爪的印痕(功名),对那只鸟本身来说,又有什么意义呢?

    曾经路途中,我们寄宿一个僧寺,而时隔几年再次经过,那位老僧已经死了,当时我们题在寺壁上的诗句,也早已经脱落,无从寻觅了。那一年路上的崎岖你还记得吗?路很长,人很困,便连驴子也都疲惫嘶鸣。

    写这首诗时,苏轼二十四岁。

    风华正茂,宏图待展。

    尔后,便是苏轼一生的为官经历又或者说“江湖岁月”了。

    踏入官场,其时的大宋官场已经不太平静,不久之后,便是由宰相王安石掀起的轰轰烈烈的变法,这场变法,在一定程度决定了大宋的兴衰,在某种意义上影响了整个华夏历史的走向。

    这场变法,也贯穿了苏轼的一生,决定了他一生的沉浮。

    最初,苏轼以其自身所见,认为王安石的新法是“以利民之口号,行害民之事实”,上书反对。

    毛头小子反对当朝宰相,而且是正大权在握又得到皇帝力挺的宰相,会有什么结果?只要不傻的人都知道。结果便是苏轼由京官调任地方官,虽然从级别上来说大概是平调,但是从中央到地方,出来容易,再想回去,恐怕就像是经由蜀道回家一样难了。

    蜀道难,难于上青天!

    这之后,便是苏轼在各个地方任地方官的日子,杭州、密州、徐州、湖州,大抵是在江浙一带转圈,其实,小日子应该还是过得蛮不错的,毕竟,大宋优待士子官员,是出了名的。而且苏轼的职位并不低,大概相当于现在的级别。人家毕竟是根正苗红的“天子门生”啊!

    下一步,稍一得力,很可能就是省长以至于什么的了。

    但这些时候,苏轼还只是苏轼,他还不叫苏东坡。苏东坡是旷世奇材,苏轼,却只是华夏古代无数文人士子官员中的其中之一而已,而且是寻常之一。——什么,你有才气?

    有才气的人多了!

    你往前面看看,看不到头,往后面看看,看不到头。把你挑出来,你叫苏轼,把你放进去,你也只是那个圈子中的某某某,和很多个某某某一起,组成“华夏古代官员群像”。

    但是孟子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?

    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也,所以动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。

    “天”在上面微笑,默默无语地对苏轼道:“小伙子,我看你行,我想给你加加担子。”

    于是苏轼的命运便变得奇妙起来。

    厄运降临,幸运随之。

    命运的双生子从这个时候开始,与他形影相伴。

    四十三岁这一年,苏轼在zj湖州任,他已经任好几个地方的了,而且政绩政声都相当不错,同时么,身为文人的那一方面,名气也是在天下间渐起,毕竟早年间,文坛盟主欧阳修曾经说过一句话:“吾当避此人,出一头地。”(我须让让位,让这人出头。)

    此人指的是谁?

    就是苏轼。

    下一步,苏轼的去向很值得考虑。

    朝中此时,非改革新党一派,正值青黄不接,欧阳修修亭子去了,司马光砸缸……不,码字去了,其他等等,有名无名的,也都到各地划水去了。苏轼再调,很可能调回中央。

    而以他的出身、资历、政绩、名声,这一回来,不多久,大概就能接过非改的棒子,然后高举反改大旗。

    对于新党来说,这能忍?

    绝逼不能忍啊!

    我们已经干掉了那么多人,而且代价也不小,绝不是为了扫清位置好让你站出来,凝聚人气,登高一呼,然后同样喊一声“丫的!”而把我们都扫进垃圾堆里去的。

    这可能么?

    再者,老皇帝似乎也说过,这是未来的宰相人才,我给下面留着。宰相?算算年岁,也差不多了呀,暂时宰相肯定是干不了,但进入小内阁,任个副宰相……

    于是,“智者见于未萌”,一场针对苏书记而去的阴谋大网,就此展开了……

    不久之后,苏轼以讽刺朝政、毁谤君相的罪名,被系入狱,这便是历史上相当有名的“乌台诗案”。

    “东坡何罪?独以名太高。”他弟弟苏辙的一句话,道出个中关键。什么名?不是文名,更不是写诗的诗名,而是“宰相之才,朝野之望。”

    结果便是,苏轼,就这般倒在登阁前的那一步上。

    这之后,经历九死一生、险死还生,吃了一段时间的窝窝头饭后,前苏书记终于得见天日了,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。

    团练副使其实不是官。

    就好像大宋开国之初,宋太祖赵匡胤打下南唐,把南唐后主李煜封为“违命侯”一样,侯爷是假,“违命”是真,此际,对于苏轼来说,副使是假,团练,不,拉练是真。

    用后世的话来说,劳动改造是也。

    既然是劳动改造,薪水肯定是没有的,既然是劳动改造,住房肯定也是没有的。

    自力更生嘛!

    都给你提供了,食住无忧了,还谈什么劳动,还谈什么改造?

    所以苏轼一家大小十余口来到黄州,面对的便是这么一种情况。无食,无住,无钱,无任何收入来源。——其中困窘,不必详述,因为那太令人心酸。

    更何况,此前的苏轼,不是一般人,而是苏书记啊!是名动天下的苏大人啊!

    这前后的境况之差,何异于天壤之别!

    后由苏轼老友马梦得出面,为苏轼求得州府东门外过去军队的故营地数十亩,自行开垦。注意,是东门外!不是西门外,不是南门外,也不是北门外!

    为什么特意强调这一点?

    因为一个旷古绝今的名号,就将在这里诞生。

    就在躬耕期间,苏轼写了一首组诗,命名为《东坡八首》,东坡,东门外的坡地。

    一

    废垒无人顾,颓垣满蓬蒿。谁能捐筋力,岁晚不偿劳。独有孤旅人,天穷无所逃。端来拾瓦砾,岁旱土不膏。崎岖草棘中,欲刮一寸毛。喟然释耒叹,我廪何时高?

    对曾经的苏书记来说,劳动,是很辛苦的。

    更何况,这不是普通的荒地,而是军队驻扎过的营地,板实的地,遍是瓦砾以及荆棘,一天干到晚,也看不到有什么成果,但是没办法,“天穷无所逃”。

    有块地给你已经很不错了,你还能奢望什么呢?

    然而,骨子里,苏书记是一个很骄傲的人,骄傲,使他乐观,也强迫他乐观,让他不能容忍被外界的困境所打倒。“别低头,皇冠会掉,别流泪,贱人会笑。”

    后世,有句话是这么说的。

    苏轼不知道这话,但他,用自己的行动在诠释着这话,用自己的骨头,在支撑着这话。

    二

    荒田虽浪莽,高庳各有适。下隰种粳稌,东原莳枣栗。江南有蜀士,桑果已许乞。好竹不难栽,但恐鞭横逸。仍须卜佳处,规以安我室。家僮烧枯草,走报暗井出。一饱未敢期,瓢饮已可必。

    这荒地虽差,但还是可以有适当安排的。

    低洼的地方,可以种稻种麦,高坡之上,则可以种些枣树栗子树。江南有老乡,已经答应送我点桑苗了,我还想栽点竹子,但就怕竹根在地下四处乱长。

    此处还要找个较好的地方,起个房子。

    小僮烧荒草,发现这地上居然还有一口老井。

    哈哈,老天待我真是不薄,饱腹暂时还不敢说,但已经渴不着了,也不用辛苦地去远处挑水了。

    三

    自昔有微泉,来从远岭背。穿城过聚落,流恶壮蓬艾。去为柯氏陂,十亩鱼虾会。岁旱泉亦竭,枯萍粘破块。昨夜南山云,雨到一犁外。泫然寻故渎,知我理荒荟。泥芹有宿根,一寸嗟独在。雪芽何时动,春鸠行可脍。

    这里,远处原有喷泉形成的小溪潺潺流过,但是一路肥了各种野草,小溪最终汇成一个小鱼塘。此际,岁逢大旱,泉枯了,鱼塘也干裂了。

    老天又来垂青我了,知道我在开荒,所以特地下了一场雨。

    然后,我发现了什么?

    嫩绿的小芹菜呀!

    只是可惜,此时只有寸把来长,它多久才能长大?

    把小斑鸠肉切丝,蛋清拌勾,加上小芹菜段,配上相应的调料,再加点茱萸什么的辣子,集鲜、香、脆、嫩、辣、爽于一体,哇,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这道源自故乡的美味呢?

    四

    种稻清明前,乐事我能数。毛空暗春泽,针水闻好语。分秧及初夏,渐喜风叶举。月明看露上,一一珠垂缕。秋来霜穗重,颠倒相撑拄。但闻畦陇间,蚱蜢如风雨。新舂便入甑,玉粒照筐筥。我久食官仓,红腐等泥土。行当知此味,口腹吾已许。

    终于吃上自己亲手种出来的东西!

    真正的诗人,不是写诗,而是把生活化成诗。于是在诗兴大发的时候,把生活抖散开来就可以了,那就是诗。

    一二三四,还有五六七八。

    东坡八首。

    朝朝夕夕,从开垦的东坡上走过,曾经的苏轼,就这般渐渐地、一步一步地,走成了苏东坡,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,他开垦着荒地,荒地开垦着他,把一种健壮的、充沛的生命力量,一点点地聚集着,灌注到他的身体里,灌注到他的精神上,灌注到他的灵魂之中。

    于是就有了其间一系列的作品。

    有了“谁道人生无再少,门前流水尚能西。休将白发唱黄鸡。”

    有了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”

    有了“且夫天地之间,物各有主,苟非吾之所有,虽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,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”

    也有了许广陵当年看过,一看而即不忘的那两首:

    一

    常羡人间琢玉郎,天教分付点酥娘。自作清歌传皓齿,风起,雪飞炎海变清凉。

    万里归来年愈少,微笑,笑时犹带岭梅香。试问岭南应不好?却道,此心安处是吾乡。

    二

    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

    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
    这两首词的词牌,是一样的,叫做《定风波》。

    风波既定,自此之后,天上地下,也再没有任何人、任何力量能够使他狼狈。他的骨头可以被打断,他的灵魂却将一直屹立在天地之间。他的精神,就从这个时候开始,切入了名为“伟大者”的行列,被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,所仰望,所欣赏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==

    感谢老情剩、夜梦冰两位盟主的推荐票支持。

    其实我是打算写八个人的,但是时间实在不够,也不想把这一章断开,弄成一二三四什么的,也因此,就这样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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